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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第74节

    林业绥开口令道:“进来。”

    侍女端着漆木盘,低头走到几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盘上面的漆碗放下后,又低头立马离开。

    擦完女子头发的林业绥也起身去横杆处归置干巾。

    谢宝因则捧着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汤药,要自己嘴角药痕的时候,男子走过来,先一步弯腰为她揩去。

    林业绥收回手,在北面坐下后,忽然问了句:“苦吗?”

    谢宝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只当是问汤药苦不苦,随即轻笑摇头:“吃多就不觉得苦。”

    她这么聪慧,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拿书的间隙,抬眼看过去,笑着吐出二字:“过来。”

    谢宝因把药碗放下,从席上膝行几步到男子面前,先发制人的说起别的话:“听说陛下想要让三大王乘步撵上朝,三大王拒绝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风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面上冻成冰的积雪滑倒,摔断了腿,缠绵病榻很久,一能起来,便开始上朝。

    只是现在走路依旧有些跛,恐难好全。

    要是认真一想,三大王断腿的前面两天,刚得到天子命其统领三千屯兵的恩泽,就这一样,便可抵消七大王过半的圣眷。

    三大王的这场灾难,怕是被人有意为之。

    如此看来,天子要效仿陇南赵氏,即使三大王没有要争位的心思,无法配合他,但是只要天子对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宠爱,郑氏自己就会慌乱起来。

    可是这一出,也会让三大王处于利刃之下,招来各方注意,而且天子虽然宠爱三大王,却并不眷爱郑贵妃,宫中还是以贤淑妃最得圣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两虎相斗保住东宫,还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毕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让天子满意的点就是他出身昭国郑氏。

    大约是三大王与七大王过于显眼,太子就好像已经销声匿迹,没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够值得说的消息就是东宫那边在去年九月新诏封了几个世家女郎为良娣、良媛和昭训,虽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训都先后有了身孕。

    林业绥低头看着案上的《坐忘论》,又牵过女子的手,手指轻轻挠着她掌心:“步撵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车驾都不能进阙门,要是不拒绝,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虽然这是天子给的恩泽,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要易储的信号,就连统领三千屯兵也是,各处宫门共有三万屯兵,屯兵又关乎宫城安危,从来都不轻易交权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会是郑氏大淮房。

    天子的这盘局,已经开始了。

    手心被他挠着,却是心间在搔痒。

    谢宝因视线放长,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简,只隐隐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荣官”,这好像是论成道之法的。

    林业绥见女子想看,嘴角噙着笑,长臂环住她的纤腰,直接把人带到怀中,指腹不经心的握着她手,揉捏着软软的指腹。

    两人就这么相依在一起。

    谢宝因看了几句,心也跟着静下来。

    李风从长生殿出来,又被天子遣去了郑贵妃殿中,说什么他摔断腿后,贵妃日夜担忧,身为人子,应该去报一声平安。

    要是真的担忧,又何必去给天子吹耳旁风,嘴上说他身为大王,理应为帝王分忧,不该赋闲在家,心里却是打得别的算盘。

    迈入殿内,跛着脚的李风还没有开口,郑贵妃看见自己儿子现在的情况,先哭起来:“我是郑氏的女儿,三郎恨我吧。”

    她和郑洵善都没有想到郑彧和李毓竟然敢这么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们之间能有母子温情,说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过借你肚皮来这世上一遭。”李风淡漠非常,这腿虽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与寻常无异,他没有什么怨怼,“改日我就会上书回洛阳去。”

    郑贵妃抹去眼泪,只说:“陛下这么不喜东宫,贤淑妃又记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让七大王来日即位,怎么可能会放过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亲手足。

    太子愿意为这个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经也是天子所爱的儿子,只是不顾劝阻的为太子说话才被贬斥去了洛阳,很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个儿子怕真是从哀献皇后腹中出来的。

    李风摩挲着指腹,忽然笑道:“你们要争便去争,扯大哥做什么?”

    日出时分,在林业绥离家后,侍女才端水进居室去侍奉。

    谢宝因踞坐在临窗的坐床上面,斜侧着什么,趴在凭几上,透过大开的窗牗看着庭院的景色醒神,自从平旦时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着了,还说什么让她睡她的。

    侍女把铜盆、平盘放在矮床上,浸湿巾帕后,双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

    谢宝因回过神来,坐正身体,盥洗过后,出声命道:“让李媪到东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过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东西,低头应下,退出去。

    转眼间,乳媪也抱着林圆韫来到她这里。

    谢宝因本来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圆韫已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难以抵挡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随后便有一只小手来扯她胸前中衣。

    她皱起眉来,抬头问乳媪:“今天还没喂过羊奶?”

    乳媪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喂过了,只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

    话音刚落地,林圆韫就因为吃不到奶,直接张嘴哭起来,小手还攥扯着衣物。

    谢宝因只好解开中衣哺乳,看到她马上就偃旗息鼓,还吮吸得香甜,无奈的用指腹轻轻摸过孩子鼻头,哑然一笑:“你哪里是想我了?”

    被摸鼻头的林圆韫咧嘴笑起来,乳媪和室内等着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着一笑。

    等喂完林圆韫,谢宝因撑着凭几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发髻上斜插与正插好宽玉钗和玉篦后,不放心的和乳媪说道:“要是有人来这里要带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

    乳媪略显为难的问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里面的谢宝因回头冷冷看着:“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妇是我,女郎的母亲也是我。你要明白,在这家中我能够保住你,但是旁人却未必能够从我手里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赶紧低头应是。

    来到北面的屋舍,谢宝因远远就看见有个侍女从居室那边跑来,两交叠腹部,低头行礼后,立马就双膝跪下,伏地请罪:“禀女君,夫人现在还在念经,命令不准任何人去烦扰。”

    郗氏归家后,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还是之前那些。

    谢宝因垂下视线,不冷不淡的看着这个上半身已经快与地齐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认出她是近身侍奉妇人的侍女桃寿,心里知道什么是好坏,人也善良,当年吴媪那件事也已经竭力规劝妇人。

    她无意去为难一个侍女,弯起个浅笑:“起来吧,母亲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面等等。”

    知道妇人是有意要为难这个女君的桃寿瞬间松了口气,把额头从手背上离开后,慢慢直起上半身,再从地上站起,行礼离开。

    谢宝因站在兰庭的台阶前,默默听着室内的经声。

    快两刻过去,郗氏终于念完经,随后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后,慢吞吞的盥洗荡口才愿意见儿妇。

    谢宝因从庭院进去居室,看见妇人端坐在北面坐席上,她端过侍女手里的热汤,走过去奉上:“不知道母亲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庙里面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后才去接过汤盏,低头慢悠悠的饮起来,始终没有开口说让女子坐下之类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家中事务繁多,又有二郎的亲迎礼在即,真是辛苦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省视,虽然本来是应该体谅你,不要再前来,但是想着有你能每天都来陪我说话也挺好。”

    谢宝因垂眼,自顾自的在坐席上跽坐着,从容笑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应尽的礼数。”

    只是礼数。

    郗氏把汤碗放在几案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圆韫可来了?”

    谢宝因抬头,坦然与妇人对视,说得进退有度:“我来母亲这里的时候,她刚吃完睡下,母亲要是想见,等日正时分过去,我就命乳媪抱来母亲这里,只是没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

    郗氏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脸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断断续续说上没几句就称自己累了。

    谢宝因从郗氏那里离开,又去往东堂。

    李媪看见女君前来,低头迎上去:“二郎亲迎礼所需要用的东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说,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类别,再命不同的人来负责,确实比平时要快。”

    谢宝因慢下脚步,从西面上阶:“我以前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治理这些事务就是这样做的,我只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3]’。”

    这几天她都在居室养病,对于家中事务只引导两句,具体的都让这些奴仆去办。

    跟在女子旁边走的李媪尴尬笑笑,苍白的补了句:“那也是女君聪慧。”

    谢宝因神色浅淡,上阶后,径直步入堂上,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后日亲迎礼上所要用的礼器,必须慎重,在粗略扫视一眼后,她肃然问道:“东西都周备了吗。”

    李媪马上认真起来,但是不敢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下余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给的礼账准备的,还需要女君亲自看过,要是有缺失,我再补上。”

    谢宝因颔首,然后走过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过一遍。

    当日在林卫铆的居室门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对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鱼,除去尾骨的一对腊兔,还有用来煮汤的肉,醯酱、肉酱、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礼器器皿。

    看完后,她往旁边伸过手去。

    李媪立即把帛书交到女子手中。

    谢宝因看着礼账,核实无错后,叠起帛书,又问:“二郎去袁家亲迎时,要带着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备了。”

    见到器皿祭食无误,李媪松下口气,然后更加谨慎:“因为那些都是后日要由二郎亲自带去袁家的,我忧虑放在别处找不到,又忧虑和祭食放在一起会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边。”

    随后亲自引女君去看,只见几案上面摆着三四个漆木平盘,上面盖着巾帕遮尘。

    李媪亲自掀开,平盘里放置着黑、红两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两张鹿皮。

    谢宝因垂眸看了几眼,但是心里忧思越来越重,不放心的弯下腰,把布帛与鹿皮都谨慎的把每一寸都摸过,发现没有勾丝破损才安心。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面日光给晃到,她抬手遮眼,脑中也忽然闪过什么,遮挡的手缓缓垂下,往回走了几步,立在漆盘前,思忖着拿起一张鹿皮,严谨的去摸白色的梅点处。

    李媪不由得紧张起来,侍立旁边:“女君,可是鹿皮有问题?”

    谢宝因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一言,随后拿着鹿皮徐步去到门口,放在日光下看,终于看到有一处梅点的颜色不同其他,因为她双手常年养护,指腹无茧,所以一摸就能感觉到上面有着不太明显的针脚,刚好绕成一小圈。

    她五指渐渐收拢,眸中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面有愠怒。

    “鹿皮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1]标志(立志。)《南齐书·高逸传·明僧绍》:“ 齐郡明僧绍标志高栖,躭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賁饰。”

    [2]《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庄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第70章 鹿皮被烧

    李媪被这话问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谢宝因轻吐出口气,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气, 松开这鹿皮, 垂眸看着被自己抓皱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缓的抚平,唇瓣隐隐带着几缕笑意。

    转瞬。

    她抬头,扫过去,顺手将鹿皮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面,女子的明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再也看不见往日的仁爱:“送张被烧过的鹿皮给袁家,难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