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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劫 第95节

    睿宗崩,新帝即位,率宗室为君父服丧三年,以居丧礼制拒后宫选纳,散骑常侍张麒请天子行服齐衰三月,谏言:“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务从约省,以祥禫之礼除丧。”

    帝怒,斥其不孝不悌,枉为人子,谪潮州司马。

    明景三年春,御史中丞郭复上疏聘选嫔御备六宫,续宗庙之绵延。

    同年孟秋,帝诏旨天下广选秀女,令尚书仆射主遴选仪式,邀宗室显官进宫同观。

    甄选十余良家子面圣,宜充掖庭,众臣力荐京兆慕容氏嫡长女毓自名门,聪达敏识,堪正位中宫。

    帝拒之,忽召一女入殿,曰:“江夏万氏女懿德可嘉,体仁则厚,垂范万众,乃母仪天下者也。”

    诸人哗然,太后怒而申斥,上疏反对者十数,言辞激昂,更有老臣稽首触柱,千牛卫急止之,立遣出宫。

    帝不顾沸议,命宗正卿颁读册书,立万氏女为后,册封嫔御数人,令所司择吉日册礼。

    当后世天子研读《大应本纪·神宗篇》之时,每每震愕难抑。

    向来史官所述义归尽善,如若发生此等事,务必矫饰欺人,偏偏翔实的记录在册,证明当时的事态发展远比字里行间描述得更严峻。

    臣工端着进谏的派势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安在了慕容氏嫡长女头上,奏请册立皇后,俨然把延英殿整饬成朔望朝参的含元殿。

    身为瞩目的焦点人物,慕容湘含蓄的笑容中透露一抹矜持,按捺着眉梢喜色,顾盼神飞,容色艳光射人。

    直到……

    圣人毅然拒绝,她面上血色尽褪,怔愕地瞪大眼,第一时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太后,神情无措,眼底升起殷殷期盼的渴求。

    可是,一直替她撑腰的姑母却像一尊表情呆滞的木偶生硬定在那处,一动也不动。

    圣人未来的皇后只会是慕容湘。

    打小的时候,太后不断告诉她这个事实,慕容湘将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华。

    她初时确然为了名利尊荣要当皇后,直到后来遇见南宫旭,是他播撒下一颗美好的种子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怀抱爱慕痴痴等了三年。

    等到除丧选妃。

    朝朝暮暮的欢喜期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成了可笑的镜花水月。

    旦夕之间击碎了绮梦,她心乱如麻,试图从南宫旭脸上找出一丝波澜,寻到的却只是令她心惊的冷情凉薄。

    怔怔等到万氏女入殿,慕容湘兀然攥紧耗费万金织造的百鸟裙。指甲扣断羽线,揉皱了鲜艳炫丽的羽毛,佝着腰背不可遏制地战栗,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悚然惊喘着,眼睛沁出血丝死死地盯着容盈,恨不能活生生剜出个血窟窿。

    竟是她!

    江夏万氏的名号如同一记闷雷炸响,震得在场者两眼发晕。

    少女倾腰执拜礼,玉颈微弯,缥碧团窠纹大袖罗衫勾勒出姣好体态。

    锦缎诃子绣流云纹,下身的豆青缕金罗裙流转着光彩,腕间披着鹅黄帔帛,若一段林间烟霭,悄悄分花拂柳落进他人眼里便是一幕至美风景。

    “小女江夏万氏容盈,参见圣人太后。”

    这一刻,南宫旭忽然厌极头顶的冕冠,垂珠密密缀着多到碍目,他只有自隙间不错眼地打量容盈。

    乌髻间戴了一只嵌宝石花钿,一对金累丝羊脂玉钗,面庞妆容清淡,黛眉桃腮。

    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极美的,看久了便联想到太液池畔的那株骨里红,独自迎风经霜默默无言,通身散发出冷傲的孤清之美。

    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万氏令仪淑德,恪慎克孝,堪配后位。”

    当头抡下一棒,轰得诸人脑壳生疼,一下子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于是乎,有跪倒不惜死谏者十数,均是太后党羽支持立慕容氏为后的官员,有瞧热闹者稀稀拉拉,多是中立党官员,贯会独善其身。

    有酣睡者十数,以宗室皇亲居多。

    昔年睿宗杀红了眼的往事历历在目,皇亲们岂敢妄议当今的婚事,禀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来走过场,便是择个男子做皇后,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地猛夸。

    也有支持圣人的保皇党高喊赞成,譬如辅国大将军窦定滔吊着眼睛冷笑,扬着洪亮嗓门驳斥礼部尚书的歪话。

    “本将劝裘尚书开口之前先漱漱口,别一张嘴就一股恶臭,甭怪我等武将说话糙,万娘子是在你家里头作奸犯科了不成?和你结仇了?一上来就数落得人家一无是处,你怎知就不配后位?圣人说配那就是配!”

    “窦将军可知口齿伶俐过甚即巧言令色!圣人立后乃国事大事,皇后为后宫之首,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册立谁人需得斟酌考量诸多方面,断不能因圣人的喜好而定,将军莫以为皇宫是市井,娶妻立后可当儿戏。”

    两人你来我往间,其他人也气势汹汹的理论了起来,延英殿中硬是逼出两国谈判的沸反盈天之势。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一个个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跟最能辩的御史不遑多让,武将差点打赤膊上阵,唾沫星子伴随淌下来的汗珠子横飞,双方激烈争吵情势胶着到竟一时难分胜负。

    昔日,居高位的门阀士族家主自诩门风清正,风骨傲然,只因册立了万氏为后,动摇他们的利益,现下便一展狗急跳墙的本色,当堂讦人之短。

    南宫旭俯瞰殿中乱象,兀然哂笑。

    容盈安然伫立,任由旁人投来夹杂着嫉恨、审视、厌恶的目光,耳听各种嘈杂咆哮,神情水波不兴,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完全置身事外。

    “是她……”

    太后瞠着一双眼呆呆地瞧容盈的脸,思绪犹似陷入极度怔忡,脊背上升起一片砭骨寒意,颦着眉似哭似笑,举止魔魔怔怔的,“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

    女官裁杏慌了神,生怕太后有个三长两短,连晃了她好几下,“您怎么了,您看看婢子呀!”

    太后倏然恢复清明,眸中带着从梦魇抽身的惊悸,惊出了一身冷汗,唇色煞白。

    万轻岚已死,下面那人是她的侄女,所以相貌才如此肖似。

    可……

    为何万氏姑侄阴魂不散,偏要与自己作对?

    先有姑姑设法夺取先帝的宠爱,入宫窃了本属于自己的皇后之位,后又有侄女要来抢占皇后之位,令湘儿沦落至此般难堪境地,屡次将慕容氏的脸面踩在脚下羞辱。

    “只要本宫活着一日,万氏便不能入宫。”

    太后掷地有声地痛斥惊着了诸人,“自古娶妻取贤,万氏何德何能被册立为后?圣人勿要沉湎于美色而蒙蔽了视听!”

    诸臣工互怼半晌,必然累得口干舌燥,南宫旭自认是体恤臣下的明君,喊了千牛卫将人一一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让他们暂鸣金收兵,攒攒体力,为后续之战做充分准备。

    殿内恢复宁静,宫人重新添茶,他找回属于自己的主场,施施然开了金口:“想必太后的疑问,亦是列位宗亲臣工的疑问,既皆不知万氏有何德何能可册为后,朕就细细道来。”

    “江夏万氏系出周天子嫡裔,具有王室血脉,历朝历代出仕者不下五百余人,堪称累世簪缨。后成为太祖皇帝左膀右臂,为大应建国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更是不求封赏,足见品行高洁。女帝临朝称制期间听信谗言对仍是太子的真宗皇帝起了杀心,幸蒙彼时的万相从中斡旋,才得以保全朕之曾祖即真宗皇帝的性命,换句话说无万相便无朕。”

    “此为荫德、品德、恩德、功德。”

    南宫旭越讲越起劲儿,竟走下丹墀执起容盈的手,携她一步步踏上玉阶并肩同立,眼眸泛着一泓温情,脉脉凝视着她。

    “万氏幼贞静,好读书,才识渊博,贤淑端庄,定然能相夫教子,恪尽统率后宫之责,辅佐朕治理天下,共开盛世太平。”

    “此为能也。列位该知万娘子出身阀阅大族,家族尽出贤良,己身德行必延续了祖辈遗风,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太后党羽最早便用士族出身,门风优良之说奏请立慕容湘为后,这次轮到他拿之前的话回击,自然噎得一票人哑巴吃黄连干瞪眼。

    “朕未敢忘‘一代一相,一代一后’之诺,先帝时有万相入仕,朕便该履诺迎万氏女为后,若不遵则有违太祖圣谕,而你们……”

    南宫旭冷沉着眸子,挥袖直指刚才吵得最大声也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太后党臣僚,面上腾起愠容,疾言训斥:“不光不替朕考虑,还拼了命逼朕当那不忠不孝背信忘义的小人,巴不得天下人耻笑朕,戳朕的脊梁骨!好个忠心耿耿,好个光明磊落!”

    一顿厉斥下来不给人留丝毫颜面,一帮老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圣人只差没指着鼻尖骂,慕容氏许给尔等多少好处,脏了那颗赤胆忠心!

    支持立慕容氏为后的臣僚心绪并不平静,个别人目露慌乱。他们身为一支士族的家主最注重名声,圣人扣下这么一宗重罪,等于变相斥他们是佞臣。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顾阖族脸面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们的家中亦有女儿要入宫,明面上同气连枝皆是太后党的人奉慕容氏为主心骨,目的是结成联盟稳固士族门阀的尊贵地位,把寒门官员踢下云端,背地里谁家不眼馋皇后之位,同为士族又凭什么处处捧着慕容湘。

    老狐狸们个顶个精明,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暂噤声玩装傻充愣的把戏。

    话讲到这份儿上,却依旧有不怕死的顶风进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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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宣册书

    义国公当属朝中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三朝元老。

    其倚仗年高,有事没事总爱上谏且十分能豁得出去,不啻难缠的御史,但凡他出面连圣人也要赏些薄面。

    老人家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千牛卫欲制止,却遭劈头盖脸地责骂:“竖子敢尔!”他一把推开跟前挡路的高壮身躯,声色俱厉道:“万氏女固然德能兼备,可先帝不顾太祖皇帝的诺言,在已有万相入仕的情况下还迎立了睿德皇后,这又该如何论?”

    瞅见他上场,南宫旭冕旒下的俊眉紧皱,抑着满面不耐,好声好气问:“宋公的意思是先帝违诺祸及于朕,故不能立万氏女为后,对否?”言讫,他自己先乐了。

    老家伙意图用先帝的错误逼自己就范,可惜他忘记足下踩的乃是大明宫,忘记了君权威严。

    “那么朕觉得你倚老卖老,深感不悦,想屠尽你的儿孙泄愤,宋公意下如何?”

    圣人的话震骇住了所有人,窦将军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与齐贽窃窃道:“以往是圣人胸襟宽容不爱与他计较,处处替慕容氏说话也就罢了,今日偏整出幺蛾子来膈应圣人,自作孽不可恕,活该!”

    齐贽并未出言,只深深地看了眼一直风雨不动的容盈。

    纷争之中,她身处漩涡依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其心性之坚韧可窥一斑。

    平素受惯了圣人尊重,义国公哪经受得住如此的刺激,一张老脸铁青,险些没气个仰倒,哆嗦着花白长髯,老泪纵横。

    “老臣丹心一片,日月可鉴啊。”

    老人家激愤之下撇手甩开拐杖,健步冲向殿内梁柱,准备习一习古人尸谏之风,在青史上谋个流芳万世的清名。

    人还未来得及与一眼相中的柱子水乳交融,一群千牛卫四下蜂拥而上连拉带拽,力壮如牛的郎君没费什么劲儿阻隔了梁柱和宋公。

    可架不住宋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拼着蛮力冲,大家伙也怕弄伤了人,有点束手束脚。

    混乱中有人向宋公后颈劈了一记,直接架着昏迷的人急送出宫,解决了这桩麻烦。

    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捷报的太后党羽面如土色。

    南宫旭冷眼巡睃最初闹得欢腾的一批人,玩味地笑了笑:“当初违诺的是先帝,列位若有异议就去昭陵里诘问,先帝孤寂长眠,朕很是不忍,不介意多些人去陪伴聊以慰藉。”

    群臣如芒刺背,全部噤了声。

    “宣读册书。”

    高澹偷偷踢了一脚宗正卿,塞去一封帛诏,隋宗正匆促闭嘴憋回哈欠,噎得直翻白眼,目光草草从册书上溜了一圈。

    他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确认帛诏赫然加盖三省大印,心里打了个突,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肃容颁读。

    宣读毕,太后劈手夺过帛诏,吓懵了隋宗正。

    若无三省长官大印,册书不具效力。

    中书省负责草拟,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负责执行,册书至多加盖有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大印,门下省就算未曾封驳也断无加盖。

    太后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试图抓紧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