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青龙寺开佛骨舍利是一甲子一度的盛会,帝后崇佛而不能亲临,太子刚成婚,他这做儿子的便代他们来礼佛。

    早在香客们涌入之前,他们已经瞻仰过佛骨,敬完香出来了。

    另一人着紫色孔雀绫衣袍,腰束白玉带,生着双狐狸似的眼睛,大冷天的手里拿着一把玉骨折扇,那手指比玉还白,比玉还细腻无暇,却是有京城纨绔之首称号的豫章王桓明珪。

    他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宗室子倚在栏杆上,望着正殿里进进出出的女子,时不时点评几句。

    旁边还坐着个身穿白衣的幕宾,手执笔管,按着豫章王的吩咐在绢帛上写写画画。

    一个身着孔雀绿胡服、年约弱冠的长脸男子对豫章王道:“这些个女郎都戴着帷帽,脸都看不清,子玉兄这美人谱怕是不好编。”

    “贤弟此言差矣,”桓明珪笑着用折扇点点自己的眼睛,“你若是有愚兄这双眼睛,只消扫一眼就能将绝代佳人找出来。”

    胡服男子将信将疑:“这么玄乎?子玉兄今日见着几个绝代佳人了?”

    桓明珪“啧”了一声:“美人易得,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却难寻,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那还叫绝代佳人?”

    “什么样的才算得上倾国倾城?”胡服男子来了兴致,“邀月楼花魁莹珠那样的算么?”

    桓明珪言简意赅:“庸脂俗粉。”

    “那张相府上的千金呢?”另一人道。

    “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成日傻笑,没有风致。”桓明珪道。

    有人偷觑了一眼齐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有一个人,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连子玉也挑不出毛病来。”

    众人一听便知他指的是长安第一美人阮月微,只是谁也不敢明着对当朝太子妃评头论足,何况席间还有齐王。

    桓明珪却只是微微一哂:“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并未刻意避着人,敢在齐王面前对他意中人评头论足的,也只有豫章王这个混不吝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一个孤傲,一个不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私交却一向不错。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桓煊没准会不悦,但由桓明珪说出来,他却懒得计较。

    桓煊没反应,席间另一人却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冷笑道:“豫章王眼界这样高,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入得了眼了。”

    说话的却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绯色茱萸纹锦袍,肩上披着银灰锦面白狐裘,脸色白得透明,微微泛着病态的青,他身量不短,却因弱不禁风,看着有些瘦小。

    他显然是动了怒,微微喘着气,脸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桓明珪却不以为忤,挑了挑嘴角:“世子谬赞,小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方才那人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论起亲来是阮月微的表弟,他自小仰慕他表姊,对阮月微的痴心恐怕比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因为体弱多病不常出来走动,与席间这些王孙公子不怎么熟。

    众人都知道这病秧子性情阴沉古怪,偏偏武安公夫妇只有这么个老来的嫡子,将他当成眼珠子般宠,将他宠得骄纵又不谙世事。

    不过旁人或许会卖他面子,桓明珪这富贵闲人却不会。

    他有今上撑腰,又有他阿耶让出太子之位在先,只要不肖想皇位,谁的脸色也不用看——他越胡闹天子反而越放心。

    明知将那少年惹得火冒三丈,他还是噙着笑,悠然自得地晃着扇子。

    “难道豫章王眼里,就没有人能当得上绝代佳人?”赵清晖不依不饶。

    “那倒也不是,”常与他一起厮混的梁国公嫡次子杜二郎笑道,“真正的绝代佳人,他倒也曾见过一对。”

    “一对?”众人来了兴致。

    杜二郎老神在在地颔首:“是一对母女。”

    “是哪家的女眷?”有人问。

    杜二郎笑道:“那时候他才七岁,在宫里见到东安王府的萧夫人母女,扯着萧夫人的袖子,哭着闹着要她将女儿许给他,那萧家小娘子比他还小一岁,豁着一颗门牙,差点没将他胳膊拧下来。”

    杜二郎提起这段轶事自是打圆场的意思,众人都捧场地笑起来。

    偏偏赵清晖是个不近人情的,冷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萧家的母夜叉,豫章王的眼光可见一斑。”

    萧同安长年生活在边塞,萧夫人留在京城为质,女儿萧泠却随父亲住在魏博,只在年幼时回过一次京城,是以京城没多少人见过她,因她战功赫赫,便有许多人传她生得筋肉虬结、面若莽汉,是个母夜叉。

    萧泠入京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赵世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自然没见过萧夫人母女,只是因为豫章王看低他心中神女似的表姊,便要将他推崇的也贬损一通。

    众人都有些尴尬,杜二郎正想说点俏皮话圆场,却有人先出声了。

    “斯人已逝,赵世子如此诋毁一个逝者,一个大雍功臣,”桓煊撂下茶杯,冷冷道,“武安公就是这样教子的?”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阁中一时落针可闻。

    赵世子一张巴掌大的尖脸顿时涨得通红,但是统领神翼军的实权亲王可不是桓明珪这样的闲人,便是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顶撞。

    他只能强忍着这口气,把恨意都凝聚到阴鸷的眼神里。

    他自问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懂表姊,更珍惜表姊,偏偏众人都说齐王痴情,其实呢?心上人被诋毁,他事不关己一声不吭,倒为了只不相干的母夜叉出头,真真可笑。

    赵世子将齐王视为仇雠,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桓煊却懒得再看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始作俑者桓明珪却道:“刚说绝代佳人可遇不可求,这不就来了一个。”

    又回头对那幕宾道:“今日的榜首选出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循着他折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衫,头戴帷帽的女子从佛堂里走出来。

    杜二郎端详了一会儿,挠挠腮帮子:“我只看得出那女子腰很细,腿很长,可看不清脸,怎知美不美?”

    桓明珪笑道:“这便是考验眼力的时候了。”

    他用折扇点了点那素衣的身影:“一般美人看皮相,绝代佳人看风骨,你们且看那女子的身姿,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再看她步态,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却又丝毫不显粗鄙可恶,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浑然天成的风韵……”

    桓煊听见“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几个字,不知怎么有些耳热,喉咙一阵发紧,不由自主地向着阑外望去。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当然看不清脸,何况那女子还有轻纱遮面。

    但许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之间存在某种感应,他一见那身影便认出了是那猎户女。

    桓明珪还在滔滔不绝,众人都不信他眼光这么毒,他也被挑起了胜欲,兴冲冲道:“你们若是不信,便跟小王打个赌如何?赌注随你们定。我们且去看个究竟,若那果真是个绝代佳人,便是你们输。”

    杜二郎道:“寺里那么多人,怎么找?”

    桓明珪道:“她总要出寺的,咱们在山道旁等着,守株待兔。”

    众人也叫他激起了兴致:“有趣,我们且去看看,子玉这双眼睛是不是真有他吹嘘得这么了得。”

    正要相携下楼,身后却响起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贵为宗室,却学那些登徒子胡闹,成何体统。”

    说话的正是齐王桓煊,在场众人他的身份最高,权势也最煊赫,他既发了话,这场赌约便不能作数了。

    桓明珪哀怨地望着堂弟:“看一眼都不行么?如斯佳人,这回错过了,下一回还不知能不能见着……”

    桓煊没答话,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桓明珪知道自己今日与那佳人无缘,也没了观美的兴致,悻悻地让那幕宾收了“美人谱”。

    ……

    随随瞻仰了佛骨,添上她和高嬷嬷的香油,向寺僧求了些装在锦囊里的护身符,便匆匆出了佛殿。

    走下殿前的台阶时,她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脚步顿了顿,抬头远望,只见高处有座佛楼依山而建,掩映在秋色层染的树林中,隔着低垂的纱幔,隐约可见几条人影。

    她叫住一个知客僧,指着那座楼阁问道:“阿师,请问那是什么地方?”

    知客僧答道:“那是敝寺的玲珑七宝阁。”

    春条来了兴致:“好漂亮的楼,那里倒是清净,我们可以去看看么?”

    知客僧面露难色,歉然道:“楼中有几位檀越正在用膳,那片园子不便踏足……”

    春条便知是有达官贵人在,把那片园子都封了,有些遗憾。

    随随拍拍她的肩:“下次再来玩便是,我们去吃素斋。”

    春条虽然嘴上总埋怨随随贪吃,可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哪有不爱吃不爱玩的,一时也来了兴致。

    两人向知客僧问了路,出了山门,绕到寺后,穿过一片樱桃林,沿着崎岖的羊肠小径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刻钟,身后青龙寺的喧嚣声渐远,隐没于潺潺的水声中,再走一段,便听见秋林深处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

    灵花寺只有巴掌大,充其量只能算一座小兰若,隐藏在松柏深处,倒是别有一种清幽。

    寺中果然没什么香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是像随随和春条一样,去青龙寺瞻仰完佛骨,顺道过来用点茶水素斋。

    知客僧将两人领到禅房中,端了点心并几样鲜果来。

    春条看了看,那些素点做得不甚精美,拈起来尝一个,滋味也寻常,趁那知客僧去廊下煮茶,皱了皱鼻子小声道:“这素斋也不怎么样,枉我们大老远地走过来。”

    “就当出来玩,”随随从陶碗里捡了只又红又大的柿子给她,“这柿子看起来不错。”

    知客僧提了茶铫子走进来:“这柿子是敝寺种的,别处没有这样好的柿子,两位檀越可以尝尝,若是喜欢,待会儿带一篮走。”

    随随道了声谢。

    那知客僧搔了搔后脑勺,行个合十礼:“两位檀越慢慢用,小僧先去前头,两位若有什么事,在门前喊一声便是。”

    顿了顿又道:“两位用完点心若是要歇息,可以去东边屋子,里面有床榻,很少有人来,被褥都是干净的。”

    两人道了谢,那知客僧便退了出去。

    待他脚步声远去,春条方才笑道:“娘子真是好看,方才那小师父都脸红了,不敢往你脸上瞧呢。看来是修行不到家,六根不清净。”

    随随拈起个柿子堵住她的嘴。

    柿子的确很甜,春条连吃了两个,又喝了碗酽茶,饱足地摸摸肚子,打了个呵欠。

    随随道:“困了?”

    春条揉揉太阳穴,赧然道:“不知怎么的,奴婢从方才起便有些犯晕。”

    “那知客僧说里间有床榻,你去睡会儿吧。”随随道。

    “那怎么行,”春条又打了个呵欠,擦擦眼角泪花,“奴婢要伺候娘子。”

    “时候还早,也不急着回去,”随随道,“我在寺里转转,不用你陪着。”

    春条还是以为不妥,可困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只想立即找张榻躺下来。

    随随笑道:“今日起得早,又走了那么些路,累就歇息,春条姊姊和我还客气。”

    春条又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只得告罪去里间睡了。

    随随待里面传来轻轻的呼噜声,这才放下帘子,轻轻推开院门。

    刚走出院子,方才那知客僧便迎了上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行个合十礼,便在前面引路。

    随随跟着他出了山寺西边的一扇小门,沿着松林中的小径走了半刻钟,来到一座樵人的小茅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