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楼文学网 - 科幻悬疑 - 勒胡马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七章、三得三失

第二十七章、三得三失

    熊远至大司马府拜谒裴该,裴该乃亲出中堂相迎。收藏本站

    虽然占据了整个关西,动用了很多手段,裴该仍嫌麾下人才不足这是因为雍、秦二州人口相对稀少,至于读人那就更少了,虽然通过以姓氏志来哄抬关中豪门的身价,诱引彼等出仕,进而又让他们跟关东世家子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考试入选,真正能够入大司马法眼的,却也不多。故此除裴嶷外,裴氏各支子弟论能力都不过中平而已,裴该也不得不陆续委以重任终究家底厚啊,基础打得要比别人牢靠些。

    故而他一方面把手伸向河东乃至河南甚至于江左等地,广揽俊逸,一方面想把徐方旧吏也陆陆续续调到关中来好歹相从于微末,那会儿自己还有精力手把手地教他们做事,如今大多成长为可用之才了。

    因此虽然跟熊孝文相处时间不长,既为旧吏,裴该自然不能不屈节相迎,以笼络其心调动熊远,也是他收拢徐方旧吏的第一步,打算除卞壸、郗鉴、苏峻、卫循外,全都给接过来。尤其熊远不是一般的喷子,也有理事之能,起码有学习和实践的动力,当初在彭城开矿、铸钱、制造兵器,对于北伐成功颇有助力。既如此,又岂可不善待之呢?

    遂将熊远接入正堂,对坐谈话,先问了问徐方之事,与朝廷所委新员交接的经过,继而又试探熊远卿归长安,打算就任何职啊?

    其实对熊远的安排,裴该早有腹案,那就是工部。目前的工部掾徐渝是个纯粹的技术官僚,要他监督工匠们搞发明、造器械,乃至于开山、掘渠,他是一把好手,但对于整个部门的庶务管理,却搞得一塌糊涂。裴该打算让熊远当徐渝的副手,在工部搞行政工作,把大梁给挑起来。

    熊孝文对此欣然应命,随即琢磨着正经事儿都说得差不多了,他这才拱手对裴该道“臣此来长安,陈延思亦同乘而行,愿举荐于明公幕下。”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一笑“陈頵?未知其有何能啊?”

    对于洛阳朝廷的动向,乃至于中级以上官吏的情况,裴该自然通过裴诜、荀崧等渠道,打探得清清楚楚,则陈頵曾一度上奏请他还朝,以及最终遭到各方大佬排挤等事,也多少是有所耳闻的。正如熊远所料,裴该并不怨恨陈頵,一则陈頵所言,未必无理,二则么不过一个喷子而已,我多高身份,干嘛要跟一个喷子置气啊?

    熊远老老实实,将来前陈頵对自己所说的话主要是解释为什么要上那么一道奏章向裴该备悉陈述一番。裴该闻言,倒不禁欣悦起来,笑道“如此说来,陈延思几为孝文之亚匹了。”

    这世上喷子很多,喷得有道理的不多,不仅仅指出弊病,还能提出改正意见来的,那就更加稀少了。听熊远所言,这个陈頵是有脑子的,对于目前洛阳朝中的状况,也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而其不问出身,广揽人才,文武皆须考核试用的想法,也跟自己不谋而合啊。

    熊远自谦道“吾有何能?陈延思之才过远十倍。”

    裴该说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让他来见我吧。

    熊远拱手致谢,随即先紧着打一剂预防针“陈延思自以为恶于明公,本不肯从我西来。且今其为群小所谮,难免心怀怨念,既见明公,言辞未必谦卑,还望明公勿罪。”

    裴该笑笑,说“人既有才,难免骄傲,唯骄而不蔽其目,傲而不失其礼,我又岂能怪罪呢?”没关系,你把他叫过来吧。

    于是便召陈頵入谒。陈延思整顿衣冠,报名而入,到了裴该面前依例参拜,倒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寒暄几句,裴该便说了“卿既随孝文入关,必有以教我也,我当恭聆教诲。”

    陈頵听得此言,不禁微微一愕,心说人言果然不虚,大司马甚是礼贤下士啊!

    裴该的灵魂终究来自于后世,而后世理论上是讲人人平等的,再加上他做小公务员的时候,就最瞧不上领导摆架子,还要外行指挥内行了。不过随着身份的改变,人的想法乃至脾气也是会随之而变更的,裴该体内本有傲骨,最近也难免更增添了些傲气。

    好在正当用人之际,他知道哪怕演戏,也得摆出副谦恭下士的样子来。否则正如自己对熊远所说,“人既有才,难免骄傲”,越是诸葛亮,越是要等着刘备去顾茅庐,轻易不肯出山,倘若傲以待下,估计招上来的也都是一些马屁精,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吧。

    再说还是熊远举荐的,我总得给熊孝文留点儿面子不是么?最关键的,裴该不记得后世史有记载陈頵其人了其实有,晋中与熊远等人同传则贤愚未辨,哪有一上来就先摆架子的道理啊?

    陈頵倒也不兜圈子,当即直言道“卑愚之辈,何有以教大司马之言哪?唯见大司马行台关中,忽忽数年,变更旧制,实有三得三失也,愿奉芹献。”

    裴该心说古人真喜欢玩儿“三”字“哦?卿可先言有何三得?”

    陈頵竖起一指道“大司马所得其一,不问门第,广招人才”

    其实关中群僚,也不是全都不问门第而仕的,其中有不少都是旧日高门出身,甚至与裴氏有亲眷关系,裴该皆录用之。这一来是因为初起步的时候人才少,又良莠难辨,只能先紧着熟人用;二则高门子弟,尤其是旧日官僚,起码比那些寒门士子经验要来得丰富一些吧,授职任官,比较容易上手。

    大司马三军当中,自然多是从卒伍中简拔的寒门乃至庶民,主要行政官员则仍以高门世家为多。但即便如此,亦有徐渝、路德等在,且裴该还曾经打算任用郁翎来负责商部,则其用人不问门第,唯才是举,已然可见端倪了。

    至于更次一级的官吏,则多数通过上考试而征得,其中的寒门庶族不在少数。

    陈頵说了一通任人唯贤,不看出身的好处,随即又竖起二指来“所得其二,行台制度,仿之朝廷,分部任事”

    原本的行台,只是临时机构而已,体系粗陋,职能残缺,实话说很难统筹方面之政。裴该既更旧制,又新设十二部,职权明确析分,使得结构严谨,减少部门间推诿和扯皮的可能性,确实是让陈延思击节赞叹的。

    因为从汉代直到魏晋的台省,与后世的尚省不同,尚仆射与诸尚品秩相等,且诸尚虽云分曹理事,其实职权相互交叉,很不明晰。好比后世的国务院,唯尚令可比总理,仆射则是常务副总理,诸尚都是副总理,虽然各有分管,却还并不能算是各部委的首长。

    只有确定国务院以下,是各部委,各有其主官,职权才能明析,责任才能分明。

    陈頵说的第三条,是“兴文教,培育士人;定考试,选用官吏。”前七个字是普天下全都是认同的善举,后七个字则符合陈延思个人的政治理想。

    这所谓“三得”,句句搔在裴该的痒处,他不禁遍体通泰,若饮醇醪。但是随即就说到“三失”了,陈頵道“第一失,重工商。”

    当时普遍认为,农业是国家第一要务,工商则只是末业而已当然就社会发展水平来说,这是有一定道理的。裴该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力,繁荣经济,奖励工商业,陈延思也认为并无不妥,但问题是你不能把工商放到跟农业齐平的位置上来啊!

    主要就是裴该解除了一系列对商贾、工匠的禁令,甚至于工、商之家,也能出仕为官虽然就目前而言,多为小吏这使陈延思很难接受。

    陈頵道“工匠习末业,若诚能造器械,有利于农,加以奖掖,还则罢了。商贾逐利,不知仁义,是故历代皆限其服用、居宅,以使人咸知商为贱业,虽一时富有,但朝廷颁诏,顷刻间其家可破。

    “今大司马除其禁令,使商贾皆能着绫罗、居广厦、食膏腴,甚至养宾客,则人必慕之,倘若皆风从为商,田土必荒,是大不利于国家也!”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裴该在解除禁令之前,便曾经跟裴嶷等人就这个问题辩论过很久,对此早有应对之策。于是他笑笑说“卿言商贾逐利而不知仁,我以为未必。如郑之弦高,犒秦师而救国,彼乃不知仁义,且有害于国家么?”

    陈頵反驳道“败秽之中,偶有芝兰,不足为凭。”

    裴该便道“则若舍败秽而不顾,即生芝兰,其谁知之啊?我今唯用芝兰耳。”

    陈頵说芝兰你当然可以用啊“既云考试不问门第,则可驰商贾之家不得为吏之禁,若有才俊,试之可用,即授品秩。唯其它旧禁,不可废弛。”

    裴该正色道“延思,譬若贫瘠之土,不可为农,唯生稗草,那我是一火焚之,使其抛荒好呢,还是任由稗草生长,可以偶获芝兰好呢?若其滋蔓,自当剪除,使不为害;但若天然设限,过高者锄,恐怕芝兰永不会生啊。

    “历朝所设禁令,是使富者不能贵,然而贵者独能富,卓氏、程郑,终不能与官商比类,由是遂生石崇”

    市场就这么大,民间资本起不来,官僚资本就会进入,结果是催生出了石崇之类的官商,其对整个商业的破坏相当之大。

    “如卓、程等,终不如石季伦害国之甚也。且农耕之家,若止力田,不过小康,凡阡陌纵横者,莫不因侵吞起家。于彼等而无商贾之禁,人不以为贱,难道百姓都会仿效,去侵占他人田产不成么?”

    封建时代,等级制度森严,是什么等级的人,就相应什么等级的衣食住行,否则便是逾制。不过对待大地主,却没有象对待商贾那样,有特殊的禁令颁布虽然也不能跟官吏等同就是了而且一般情况下,管理得也不严格。

    裴该长篇大论,却貌似并没有说服陈頵,对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二人当场辩论不休。旁边儿熊远瞧着大司马的脸色有点儿不大好看,不禁心急,赶紧找个机会插话,问陈頵道“所言一失,亦已阐明,不知其二失为何啊?”你别揪这个问题不撒嘴啊,还是先说下一条吧。

    裴该深知就工商业的问题,想要说服一个古代士人有多么困难,最关键他们毫无人人生而平等的概念,那么既然皇帝与人民不平等,官吏与庶民不平等,则对于商贾更不平等一点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于是他也就坡下驴,对陈頵说“请言其二。”

    人既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跟你辩论下去了,陈延思也就只好闭嘴。终究上下有别,他也还不到一较起劲儿就九牛拉不的犟脾气实话说倘若脾气犟到那种程度,早在当小吏的时候就被人给偷偷宰了,不可能做到侍御史之职。

    啥时候可以说话,啥时候应该闭嘴,对什么人要直言不讳,对什么人要兜兜圈子,这点政治智慧,陈延思还是有的。

    于是竖指道“其第二失,为民屯。”

    按照陈頵的意思,就应该立刻分给百姓土地,编户齐民,开展生产。他对军屯是支持的,对民屯却意见多多,当下即将民屯的害处逐一道来。

    裴该点头道“我亦知之,不过权谋耳,比及岁,自当尽放屯户为国家编民。此际军用不足,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当然还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倘若直接任由流民返乡,很大可能性会在短期内就变成豪门的佃客甚至于奴婢江左方面就是最佳的例子所以才要先用民屯圈一阵子,培养他们互助的习惯和对官府的信赖,进而再利用民屯的盘剥,去资助他们种稳分给的田地。

    对于这一条,两人根本就辩论不起来,于是熊远便问了“其三失为何啊?”

    陈頵乃道“其三失,大司马行台制度,仿效朝廷,不知因何独无诤谏之职哪?”

    裴该闻言,不禁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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