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试探
七月流火,暑气消退,早晚之间,已然渐生凉意。 王贡得到裴该的召唤,离开青州,策马前往长安。在进入京兆地界后,但见道路两旁,阡陌纵横,麦穗已抽,正待扬花,青绿一片,长势颇为喜人。 王子赐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初随裴该进入关中之时,虽然已是腊月,田谷早收,但从四野田垄的长度、范围来看,耕土多荒,便远不可与今日相比了。 利用下马歇脚的功夫,他询问了几名田间农夫,得知今岁既无兵燹,复无征役裴该已经在制度上把生产者和战斗者粗略地区分了开来,屯丁虽然也要接受军事训练,但基本上并没有什么戍守的任务,更不会轻易耽误农时加上风雨尚算顺调,应该可望得着个好年成。 “但开镰后五日无雨,则一亩可收谷几三百斤,官家必喜,我等或可得赏,吃些干的了。” 这些农夫都属于屯民一般情况下,若非屯所,是很难占据渭水河谷膏腴之地垦殖的屯所统一供给口粮,基本上保证屯民饿不死,但能否偶尔饱食,就全得瞧屯官的心情好坏了。好在这年月倘若与人为佃,甚至做庄园奴,待遇还未必能有屯所好,再加上官家许诺,勤耕三到五年后即可分田虽然八成是山地瘠田了屯民普遍来说,情绪还算稳定。 当然也难免有不满之处,在王贡的诱使下,一名屯民就结结巴巴地开始倾倒苦水。他家本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此前流亡途中,一儿一女饿毙,只剩下了年仅八岁的小儿子。倘在普通庄户人家,即便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要帮忙干活的,或者拾柴,或者拾穗,甚至于帮忙喂养些小鸡小鸭。但屯所中都是集中饲喂鸡鸭和大牲畜,也不鼓励小孩子出外拾柴,即便秋后所拾谷穗,都要系数上缴 孩子闲了一些,难免打闹生事,这名农夫就曾经受其子的连累,被勒逼当着全屯之面,鞭笞自家小孩儿,然后还罚做苦役四日具体孩子闯了什么祸,他不肯说,估摸着事情不小。 而且不久前长安行文,要求把未成丁的无论男女,全都召集起来,利用每日黄昏,天未尽黑的短暂时间,教他们识字。那农夫由此撇嘴道“我等天生穷命,但能得活便满足了,难道还有为官做宰的好运么?为啥要识字呢?小儿自从听了学,整日说些我不明白的话,日益不将老子放在眼中了” 王贡四处探问,终于惊动了屯兵,挺着刀矛跑过来查问。王子赐未着官服,只穿白衣,被迫从马背衣囊里翻出印绶来,亮了一亮,那几名兵才赶紧拜伏下去,口称“上官”。 好家伙,竟然是黑绶,起码县长一级,比本屯司马的黄绶要高贵多了 数日后,王贡终于抵达长安城,即于城门前出示印绶、公文,由门吏引他前往大司马府,去拜谒裴该。裴该正在前堂处理公文,即命“不必报名,唤王子赐进来。” 王贡此际已然换穿上了官服,当即脱了鞋,迈至堂上,疾趋而前,叩拜道“臣王贡祝大司马康健。”裴该笑着摆摆手“子赐不必多礼请坐。” 随即就问“子赐是几时入城的?” 王贡在侧面坐下,拱手复道“臣方入城,征尘未洗,即来拜谒明公。” 裴该点点头“足见子赐忠勤之意,其实正不必如此。”顿了一顿,又说“既然来了,我乃暂问几事,其后子赐便可下去休歇,免伤贵体。” 王贡问道“明公所欲问者,得非石勒僭位之事么?”随即笑笑“此非三言二语,所可述明者也。” 对于石勒僭称赵天王之号的事儿,裴该自然已经得到消息,但具体情况,石赵所定典章、所封百官,甚至于此前此后,其集团内部的各种博弈,所知就很有限了。王贡自恃于晋家之中,唯自己所打探到的消息最为翔实,那么倘若裴该不问此事还则罢了,既然问起此事,我就答你三言两语,怎么能够显出自己的能为来呢? 裴该听问,点点头“正要请教。” 王贡说何言请教啊于是即从襄国百僚劝进开始,备悉靡遗,从头道起。裴该凝神倾听,当听到师欢献黑兔,程遐言水德的时候,不禁撇一撇嘴,哂笑起来。继而王贡又说到那则谶谣“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裴该当即摆手,阻止他详细解释。 想了一想,乃笑道“此谶前所言为‘晋’也,后所言为‘赵’也,不知然否?” 王贡恭维说“明公高才,果然一语中的。程子远等却不识解,还要去请教裴景思” 裴该所寄魂的这具躯体,系出名门,而且父祖都是天下知名的博学之士,家学渊源,家教也甚严,裴嵩、裴该兄弟虽然少不更事,在学问方面,基础却是打得相当牢固的。不过裴该自从穿越以来,一门心思都扑在复定社稷上,就把那些文字小道,甚至于儒家经典,全都抛去了脑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认真温习过了。 只是要解谶谣,多半跟经典其实没太大关联,尤其裴该穿越前就有拆字、猜谜的爱好否则昔日在胡营之中,也不会用什么“处子”、“非今”的字谜隐语去提醒裴氏了故而对于这四句谶语,略一思索,便明其意。 他心说这谶语其实不难啊,只是拆字而已,全在说文里可以找到,程遐果然是无学俗吏,竟然还要去找裴宪讨教 对于谶谣为天所授,裴该自然是不信的,于是思维发散,揣测说“此谶既程遐等不能解,必为饱学之士所制难道,其解者,便是其造者么?”言下之意,是不是裴宪自己编的这则谶谣,故意散布出去,再等程遐、张敬上门来请教啊? 王贡也怀疑此谶是人为假造的他倒不是跟裴该一样不迷信,而是不相信石赵政权实有苍天庇佑,真能为其降下祥瑞来但此前并未疑心裴宪。听了裴该的话,便道“襄国颇有宿儒,除裴景思外,尚有荀彦舒、续孝宗、傅世道等”说到这里,突然间愣了一下,随即沉吟不语。 裴该便问“子赐何所思也?” 王贡急忙拱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但言无妨。” “倘若此谶真为裴景思所造,则其用意,或许别有所解明公爵任钜鹿,不也属于赵地么?”王贡一边说,一边斜眼观察裴该的表情。 裴该听了这话,也不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子赐多心了,裴景思岂会有此意啊?且钜鹿终非赵也,难道我一言周事,普天下皆可相应不成么?” 今之钜鹿郡,战国时代确实属于赵国所有,但这只是广义的赵地啊,一般说起赵来,多取其狭义,也即钜鹿西面的赵郡,甚至于仅仅指邯郸城及其周边地区,则造谶之人,会故意混淆两者的差别么?裴该说那我若是制个谜语,指代周地,范围最广,也不过说三河罢了,若论广义,长江以北、秦州以西,当年莫非周天子所有,难道全中原的人全都能跳出来以应此言么?岂有此理啊。 你是怀疑裴宪假意拥戴石勒,其实心向自己我不觉得那个背祖投羯之人,能够跟当年自己似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再者说了,他若有反正之意,向晋犹有可说,岂会向我啊?我终究还是晋臣哪嘛,则虽为同宗,也没有先暗示我能得天下之理吧。 只是这些话,裴该就不便宣之于口了,想必王子赐那么敏的人,也一定能够体会得到。 至于王贡,其临时有所感悟,特意在裴该面前表述出来,确实是有试探之意。 终究裴该之势,大致已成,权倾当朝,威震天下,则其麾下将吏,未必不起异心。王子赐初附裴该,本是为了洗清从前的污点,给自己找一个立足之处,他心中的国家、朝廷,仍然为司马氏所有。但当日跟随进入长安,得裴嶷提起“豆田壁”来,探听谶言得实,就不禁悚然而惊;随即东向青州,以觇羯势,使他对裴该的能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因为原本在他想来,张孟孙不过一世二千石而已,乡下俗儒,有何能为啊?以我之才,袖中出一二条妙计,必能使其身首异处,从而为大都督建一大功。谁想与程遐之间密信往来,百般筹谋,虽然略略动摇了张宾的根基,却始终不能彻底离间他和石勒的关系。加上石勒出乎王贡,以及普天下人所预料的,短期之内,即杀王浚,又败刘琨,遂使王贡慨叹“果然一世之杰,大都督实不我欺也!” 通过和程遐的接触,王贡颇打探出了一些当年裴该在羯营中的经历,则思以如此强势之石勒,再加多智之张宾,竟一度被大都督玩弄于股掌之上,伪降半岁,顺利逃归还带上一姑母一婢女两个女子则大都督之能,实可畏也。 王子赐就此起了别样心思,这才尝试着出言试探,但看裴该云淡风轻,既无愠怒之色,又无欣悦之容,也不便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了,只好笑笑“臣只是在想,倘若裴景思、荀彦舒等肯幡然改悔,或者可资利用。” 裴该摇头道“彼等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依赖。而程子远虽为小人,今之于我,小人反倒更加有用。” 随即一抬手,示意王贡把打断了的话头继续下去。 于是王贡便再详述石勒僭号的经过,不知不觉,说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暗。裴该一方面命人燃上烛来,一方面挽留王贡跟自己一起用餐。裴该的伙食相对简单因为他并不喜欢排开数十道菜,钟鸣鼎食的贵族习惯但用料考究,烹制精良,倒也足以彰显其身份。王子赐心说我真是来着了,大司马席上颇有珍味,别处不易寻啊。 其实所谓“珍味”,也不过天上鸿雁、山间狐兔,以及渭水、黄河中的鲜鱼而已,在这个食品保鲜手法相当落后的年代,如此等新鲜食材,普通官僚、地主家是轻易搞不到,甚至于置办不起的。 裴该在关中稳定之后,颇费心思找了几名擅长烹饪的大厨入府,以饱口腹之欲。原本虽为高官,其妻妾也是不能远离庖厨的,但荀灌娘的手艺实在是他乃不能寄望于枕边之人。 王贡食毕,便即辞去,裴该送至堂外,心中反复思忖这石赵政权的架构和体系。看起来,石勒虽曾一度模仿自己,军政分开,最终却还是遵照传统的中原王朝的模式来厘定官制,程遐位居中枢,其权不堕,张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等于靠边儿站了。此事大好,但看情况,将来在战场之上,很可能会要直面张孟孙。 石勒既然僭位,天王岂可轻动?一般情况下,他将不再会“御驾亲征”,则遇战事,张宾很可能会代其领军,或者起码是监军。自家大敌,唯石、张二人而已,石勒还则罢了,张宾也已经五十多了,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啊?在原本历史上,张宾终于大执法之位,也就是说,他在石勒僭号前就已经挂了 原本石勒一直称赵王,要到攻灭前赵刘曜,方才僭履至尊之位大概是在公元330年吧。还有十来年,则张孟孙的寿数,必在十年之内 正在筹思,忽报少将旅佐、龙舒侯董彪请谒,裴该便命召见。然而董彪进来后,也不肯坐,也不说话,只是面红耳赤,绞着双手,一脸的羞赧之色。裴该反复催促,董彪才嗫嚅着道 “本乃小事,不当劳烦大都督,但末将得大都督简拔,随从百战,始有今日之荣耀,则不得已,还须请大都督相助啊” 裴该略略蹙眉,问他“究竟是何事啊?若不干军纪、国法,卿等所请,我岂有不允之理?但言无妨。” 董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提高声音恳求道“还请大都督为末将向董老先生说情,请他勿拒末将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