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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告

    临近提审,新近的报刊,都将牢里的那位旧军阀,描述成以为不顾信州数万民众性命,致饿殍遍地,累积无辜性命的战争魔头。

    小报七嘴八舌地描述这位颜姓军官如何绑架了整个信州城,拒不抵抗,拒不缴械,又描述当日擒他,损兵折将,皆怪颜徵北不识时务,才让这场战事,到了深秋,才有所收尾。

    四少被俘的时候,有军官来看他,原来是从前在军校的同学,一面之缘,尚有印象。

    彼时颜徵北困守蛇山,身边不过一百多个亲兵,那位老同学倒很清楚他的底细,最后缴了他的枪械,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说你,军校都没有读完,至于这么拼命吗?”

    四少手里的枪支被夺去了,神色也淡下来,依稀能看出从前纨绔的样子,“哦,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老同学手里的武器,抬了抬眉毛,“你们优待俘虏吗?”颜徵北回头看了看同样被缴械的亲兵,“我们哥几个都饿好几天了。”

    待他被关到总司令部,便半点军官的气魄没有,外面的民众群体称要就地处决他,以平民愤,总归他也不知情,吃好喝好,不过几日,同看守也能说上几句俏皮话。

    他那位老同学又来看他,“哎,有几个领导想保你,你要不要跟着被收编算了。”

    “收编打谁啊?”四少打了个哈欠,“北上去打我亲爹?”

    他往门口靠了靠,去晒秋日的暖阳,“我倒敢去,你们敢派我吗?”

    老同学气哽,骂他,“你早这么看得开,不掺这个浑水,也不至于有今日。”

    颜徵北一咧嘴,“怪谁?也不能怪我。”

    “你们当年在南方被揍的那么惨,我又不傻,站队也带动脑子不是,”他咕哝了一声,又耍无赖一般地笑了笑,无所谓似的,“世事难料嘛。”

    到了提审那日,是个大早,颜徵北突然从牢里出来,天光有些刺眼。

    他抬眼看到一只鸣叫的雀儿,眉眼突然温柔了一瞬。

    她大抵还在睡懒觉罢。

    他被监送着,往法庭走,那只鸟扑棱着跃起,跳到另一只树枝上,颜徵北回头看了那鸟一眼,却被身后的士兵推了一把。

    “推什么呐,”他声音懒洋洋的,“大早上的,我早饭还没吃呢。”

    信州这回效仿苏联,组织了审判委员会,四少竖着耳朵,先听“人民论告”代表控告罪行,然后听“国家论告”,听了许久,总算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罪名。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遭,站在颜徵北一旁的,是颜徵楠的亲信,也被俘虏了,每听到一个控告,脸色便白了一分。

    念稿子的是个小年轻,大约第一回这样的阵仗,声音有些抖,念到“惨杀革命同胞”的时候,磕巴了一声,又紧张地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不小心看到罪大恶极的那位,四少反而宽厚地同他笑了笑,帮他缓解焦虑似的。

    小年轻怔了怔,狠狠等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读。

    颜徵北听见“镇压革命活动”,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这场战争于新政府,固然是重要的,是一次全然的胜利,一次继往开来的里程碑。可是对颜徵北而言,他以颜家的小儿子出征,给重伤的父亲争取了转移到北方的时间,将大哥从一次权利争斗里救回来,未让他变成一次借着外力,手足相残的炮灰,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圆满了。

    这是个瞬息万变的年代,古时候满门虎将的故事,放到今天,便成了封建门阀的余毒。颜徵北一个政治上的守旧派,确然无法站在对方的逻辑思考,他又听了几个罪名,便觉得耐心不大够用,干脆跑了神,去看房顶的水晶吊灯。

    待那小年轻读完了,便能听见上面几个长官低声交谈起来,声音到了颜徵北那里,便隐隐约约的,左右他也不想听,便当做是一群飞虫的声音,低了眉眼。

    大抵是怕冷落了他,为首的那位长官,发声斥责他,四少侧耳听了听,大抵还是那小青年的说过的一些说辞,兴许是接近尾声了,要来做个总结。

    那位长官最后厉声问他,可承认自己的罪行,四少才回了神,对上远处正襟危坐的一排人。

    四少想了想,缓声道,“长官,我也读过《三民主义》,我也佩服,可我是个军人。”

    他笑了笑,“你说不革命,既反革命,中国人民四万万,隶革命军者不过二十余万,其余皆反革命耶?我看不见得。”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大厅里进来一个人,送上来一张报纸,给那长官过目。

    颜徵北的眼睛动了动。

    大约数十秒,那位长官的目光都定格在报纸上,然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颜四少。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位长官沉声开口,

    “择日再判。”

    这个早晨,北京的报刊,英国和法国的报刊,都报道了信州的那位颜姓俘虏,在过去几年里,或多或少同革命活动的联系。

    这其中少不了梨苑的推波助澜,但是诚然,在过去几年,颜徵楠的高压政策下,颜家的那位四少,以纨绔的身份,其实同革命党行了许多的方便。

    比如其下去韶关,对相关刊物的通融,甚至同几家亲南方的药商,也有关联。

    《阿德莱德日报》报道,以香港为基地的《郁金香》杂志,一直鼓吹女子独立,和文化自由。该杂志在颜徵北的辖区,设有印刷厂,保证了信州文化管制时期的印刷和发行。

    《郁金香》杂志以主编吴珍妮著名,其丈夫是中华革命党的财政次长,而据说,这份吴珍妮呕心沥血创办的杂志,背后的大股东,是颜徵北。

    相比《阿德莱德日报》的猜测,《信州中西报》出示了更切实的证据,一份《郁金香》杂志股权的影印版,附有吴珍妮和颜徵北两个人的印章。

    吴珍妮,一个著名的妇女运动先驱,新政府在香港的重要人物,同颜家的四少爷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而一个曾经亲革命党的军阀,如今要被处以反革命的罪名,性命堪忧,新政府此举,也许会让北方的观望派有所疑虑。

    《信州中西报》还透露,尽管颜家在任期间,对学生运动持反对态度,并多次采取镇压措施,但颜家内部亦又分化,颜徵北曾为某平民女子中学捐款数万元,减免学费,设立奖学金,鼓励女子读书,并在旗下商会,给予从业机会。

    有报刊感叹,这位从前以风流和纨绔著名的少爷,对女性的自由和独立,确实做出了实在的贡献。

    当日上午,以高家被代表的北洋将领,联合通电,表示“请党军主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

    在法庭宣布“择日再判”不久后,一本本《郁金香》杂志被放在商户和居民的门前,头条是,《女作家沈景眼里的颜姓军官》。

    《郁金香》杂志社的电话这一天一直都没有停过。

    靳筱靠在椅子上,在看外面的天光。

    她晓得是吴珍妮的电话。

    吴珍妮是个君子,信州城破了,她仍旧把《郁金香》中文刊的主编位子给了她,是她仁义。

    可是靳筱不是。

    她没有做君子的气度,也没有做君子的本钱。

    直到她看到一只鸟,叽叽喳喳的,要往另一棵树飞去了,她才接起了电话,轻声道,“你好,《郁金香》杂志。”

    对方大抵没有预料她会突然出声,怔了一会,靳筱耐心地敲了敲手指,电话那端才传来克制愤怒的声线,“靳筱,我信任你,不是让你把我的杂志给毁了的。”

    她眨了眨眼睛。

    吴珍妮兴许是信任她,谁知道呢,又或者是不屑她,觉得她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如尽君子之义,留自己的美名。

    毕竟只要过几日,只要审判下来,在法理上,吴珍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回股权。

    “我很抱歉,”靳筱抬起头,去看窗外飞的越来越远的那只鸟,“在审判结束前,《郁金香》杂志的股东,仍旧是我的丈夫。”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过了许久,电话那端传来吴珍妮的声音,疲惫,但是依旧克制,“我以为你明白,《郁金香》杂志意味着什么。”

    “你觉得我们讲的只是故事吗?是路,我们的女性,几千年了,都不知道活着还可以有别的路走,可以走出一方天井。”

    她顿了顿,遗憾而痛惜,“可是你要毁了它。”

    靳筱的嘴角扯了扯,可惜对方大抵看不到,她吸了口气,对方要和她讲道理,她便也来讲道理,“那四少呢?四少便公平了吗?他做了什么便要被安一个罪名?你愿意把股权给他,不也因为他对你有所支持吗?”

    吴珍妮的火气被她点燃了,声音强硬了许多,“靳筱,我再说一次,《郁金香》和政治没有关系,我不想同你掰扯这些。”

    “可是它必须同政治有关系了,”靳筱叹了口气,“这信州的政商,浮动的人心,并不是打一场胜仗,便可以解决的。”

    四少曾说过,没有一场战争,仅仅是为了一座城池,城池的背后,是商贾,是交通,是关系,是人。

    所以梨苑可以同诸多西方报刊保持联系,所以她可以短时间在《郁金香》站稳脚跟,是四少的势力,帮她洗掉了一批编辑,有了自己的势力圈。

    吴珍妮不该低估她。

    夫妻这两个字,在西方的法理上,是最亲近的扶持,是一个人遭了难,另一个人继承他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陪他走下去。

    如果你打开那个深秋,突然布满大街小巷的《郁金香》杂志,翻到第二页,那位当红女作家的访谈。

    你会看到她回忆起那个专横、喜怒无常、不可理喻的小少爷,感叹了一声,“他真是个差劲到底的股东。”

    “但他是个很好的丈夫。”

    所以他值得,另一个人的赴汤蹈火。

    “中国人民四万万,隶革命军者不过二十余万,其余皆反革命耶?"

    “请党军主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

    参考:《北伐军对刘玉春等人的审判》